照影

『照来池上影，恰似未生前。』

一、

凡间每过百年，哪吒便会在重阳时节去一趟陈塘关。

届时天庭有任何差遣都不好使，哪吒甚至为此砸过南天门，气得昊天一巴掌拍碎了自己的御座，到底也没拿这位颇受众位神仙疼宠的中坛元帅如何。

不懂事的新晋小仙瞧见总会觉得诧异，重阳正是上天庭坐享凡间供奉的丰收之时，又逢凡间庆贺哪吒天尊生辰，云楼宫从来都不用愁香火问题，何苦过一阵便跑一趟下界。

而故交亲朋只会拿同样的说辞劝他，“等了这么久，要回来早该回来了。”听过数次，他心下已经难起波澜，并不当回事。

天上一日，地上一年。他坐在云楼宫盏茶功夫，东海已是数度潮起潮落。真要依着他性子，他只恨不得长住东海陪着那只绣球儿。

凡世碌碌，极易消磨。

故地换了好些名称，他幼时见惯的楼阁长街也几经变易。朝代更迭不过仙人弹指一瞬，只一代又一代的凡人仍是熙来攘往。

他立在东海之滨，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一只毽子。这是他随意化了身陈塘关现下时兴的衣裳，在街头溜达时买下的。

庙里供奉的神像与他长得并无相似之处，所以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，也只是招来一些姑娘悄悄打量的眼神。于他而言算不上困扰，上天庭那些仙女们比这来得凶猛得多。他每每想起还忍不住浑身发麻。

翎羽轻飘飘地在海风中摇曳，被他抛起又接住。他不再耽搁，径自寻一处无人的海面，破开碧波千顷，纵身跃向深海。

绣球儿静静悬浮于奔涌的海底熔岩之上，长长的红穗在海水里漂浮。

虽然看着秀气，这却是一个凶煞非常的器灵，并非普通法宝。他曾用绣球儿关押无数妖魔鬼蜮，却未曾想，有朝一日会用它来将养一片残魂。

哪吒靠近了才感觉到一阵微小的灵力波动，带着微弱的魔气，这是深海魔渊中诞生的妖怪特有的标记。

一个小小的脑袋从绣球儿另一侧探出来，看着像龙，长须无角，通身雪白的鳞甲隐隐泛着红光。只额心一片菱形的鳞片是银蓝色的，并未受到魔气侵蚀。

它的眼珠是剔透的红，映着海底流淌不息的火焰，明明灭灭。

哪吒缓缓伸出手去，那条小蛟懵懂地爬到绣球上方，四只爪子紧紧扣着，歪着脑袋看他。

像极了，却又分明不是。

他的灵珠，自东海那场封魔之战后便陨落了。昊天给了个不痛不痒的华盖星君封号，倒成了上天庭有史以来第一个虚位，空悬千年之久。

龙族以这种方式得到了解脱，从此龙宫名副其实。

只是东海之滨，再见不到那位应他呼唤踏浪而来的龙族少年。

二、

哪吒盘腿坐在自己床上，身边是乱七八糟的一堆莲蓬和莲子壳。上天庭的灵莲灵气充沛精纯，很适合用来祓除小蛟身上的魔气。只是小东西不爱吃，倒有泰半进了他自己嘴里。

小蛟盘在哪吒腕上，叼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玩，累了就用前爪扒着尾巴挂住不动了。

“乖，再吃一粒？”哪吒用手指抚了抚小蛟头顶，鳞片温热而柔软，浑不似他当年认识的那条冰龙。

拗不过他的执着，小蛟终于舔了一口他递过来的莲子，细长的舌尖掠过哪吒指腹，留下一道水痕，继而嫌弃地撇开脑袋，缠着他的尾巴也松开了，四爪并用逃离强行喂食现场。

莲花三太子随手丢开剥了一半的莲蓬，摊手摊脚躺倒，“敖丙啊敖丙，当年在李府你可没这么挑食。”

艰难喂养了一段时日，到底是用天材地宝堆出来一条宝贝，褪去了通身的魔气，瞧着通体雪白，一双诡异的红眼珠也变成了浅浅的冰蓝色，看着怪是招人疼。

某日木吒到访，他正带着小蛟在庭院里玩毽子。木吒围观半晌，忍不住问，“你费尽心思，瞒着东海那群老家伙，就带回来这么一条小东西？”

哪吒轻巧踢回毽子，看着小蛟一口叼住了，便招呼它过来。小蛟不情不愿地盘在他头顶，对木吒这个不速之客龇牙。

“哎，脾气还挺大，倒是有点当年那家伙的影子。”木吒伸手想要拨弄一下这只不安分的小妖，哪吒不耐烦地往旁边挪了一步。

“它不是谁的影子。”

“现在它不过是一个略有灵智的妖物，你强留也没什么意思。我弟弟委屈了这许久，也没见它多有回应。”

哪吒垂眸，眼里已经隐隐有了泪光，“他本该生而为龙，拘囿在这妖物躯壳里，是委屈了他。”

“哎你别哭啊，让娘知道了又该揍我。”木吒见状整个人都慌了。

哪吒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，瞪着自己二哥凶道，“谁哭了！”

木吒向来怕了这孩子说哭就哭说炸就炸的性子，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，“近来华盖诸星明而有光，是星君即将归位的征兆。然而他现在还是个小蛟——”

哪吒愣住，莫名有些脸红。

敖丙从前是个看着温柔实则狠厉的性子，自律到可怕的地步，怕是从来没像他这样从小惫懒又闹腾，是以不忍心逼着他修炼，一不小心纵出一条百无一用的小妖蛟，倒是耽误了正事。

回过神来，哪吒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，“我带它去跃个龙门。二哥自便。”说罢揣着自己的蛟径自去了。

“原来星象是应在这儿了。” 

木吒一脸懵地站在云楼宫大门口，开始寻思自己这次会不会被爹妈和大哥三人合揍。

三、

要赴龙门并非难事，难的是随之而来的天雷与劫火。

哪吒硬扛下了九重天雷，饶是他封神多年，遇上天道仍是颇为狼狈。加之他代人受劫，天道为之震怒，降下的劫雷更是威力骤增。

与天雷同时降下的劫火却是他无法阻止的，蛟若要化龙，必得承受天火加身，方能脱去妖体，塑成龙身。

他听见小蛟疼痛的嘶吼，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。

等到劫云散去，天火熄灭，他的本命宝莲已被毁得七零八落，他再无灵力驱使风火轮，自空中直直坠下，浑身如同散了架，感觉不到疼痛。

他失神的眸子里倒映着天际那条破空而出的白龙。那是他失而复得的灵珠。

华盖星君归位。紫微宫三合低处突然爆发出一阵耀目的亮光。整个上天庭为之震动。

仙乐四起，云钟响彻九重天。

等在云楼宫喝茶的李木吒霍然起身。这么大的登仙动静，想来那九重雷劫并不好过，哪吒怕是受了不少罪。

早知哪吒这般风风火火，他就该跟着下界帮把手的。

神仙难卜自身命格，李家二哥并没有算到自己从此成了李家沙包，天天挨打。

四、

他是一朵莲花，大概不是凡间那种一季开落的普通莲花，毕竟他有意识。

他日复一日地望着头顶状如伞盖，又似亭亭莲叶的星宿，也不知过了多久，后来只好以沉睡来消磨时日。

水面上偶尔有人影晃动，这时他便会突然惊醒。

有一只猴子，刚开始满脸严肃地教训他，“真是个不省心的家伙。”后面再来就给他捎带各种蟠桃金丹，只是都便宜了这仙宫里的小仙女们。毕竟一朵花又吃不了这些。

还有他莫名觉得熟悉的一家四口，经常在湖边的亭子里一坐就是半日，陪着他说些有的没的。

只是让他费解的是，这一家子，经常一言不合就打架，挨揍的总是那个看起来比较跳脱的神仙，伴以“木吒你这个傻子！”“都怪你把吒儿放下凡！”种种怒斥。挨揍的也不躲，生生受着。

他想，反正神仙打不死。就像，就像……一样。

这一家四口都喊他哪吒。不像各路不认识的神仙，生疏客气地喊他李元帅。

他不记得了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

最常见的是一位浑身雪白的仙君，他不大爱说话，只偶尔涉水过来触碰他的花瓣和茎叶，给他渡入一股磅礴而冰冷的灵力，继而低低地同他道一句，“我很想你。”

想一朵花是什么意思，他不明所以。

日复一日的灵力浇灌下，他终于有一日感到禁锢自己的躯壳不再沉重，便在灵气充沛的湖水中冥思了一个时辰的光景。再恢复意识已经感到自己不同以往。头顶星辰撒下温和的光芒，令他眼前所见变得分毫毕现。

他化形了。水中映着自己的影子，赤着身体，红色的花纹逐渐生长，在他脸上绘出两道横纹，又自肩膀缠绕到后背。

他歪着头看这些漂亮的花纹延伸到他还泡在水里的身体上，坐着发愣。隐约有一些画面如同逐渐浮上水面的气泡，越来越清晰。还没理清头绪，逐渐靠近的冰冷气息便令他忘了要做什么。

先是在晃动的水面看到了一片白。

衣裳雪白，长发和眉睫如同沾染了经年不化的霜，端得一副冰雪模样。

是那位每日都来陪他的仙君。

他无端觉得熟悉，并不是因为日日见到这位沉默寡言的仙君。他脑海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如同浮光掠过难以捕捉。

他缓慢地仰起头，人形的身体他还用不太惯。

华盖星君垂眸看着他，神色淡淡的。随后俯下身，伸手抱住了他，人身的拥抱令他感到浑身颤抖。

但是他却在想，原来星君不是冰做的骨肉啊。分明是温暖的，让他感到眼眶酸涩。

“我还未曾跟你说，我回来了，哪吒。” 

-完-

忙die。

好不容易抽空写完，断开写真的要了我狗命。

本来想搞个虐文，但是我写着写着自动变甜我也没办法……我对饼哥太好了x

谢谢300个小可爱，我很开心，并且没有点梗奖励【你